作者简介  

孙若风

文学博士，高级记者，博导。全国旅标委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中央美院理事会副理事长，中国文化产业协会文化元宇宙专委会首席专家。工信部工业文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甘肃省委宣传部与兰州大学共建黄河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中国工业文化发展中心、中国农业出版社顾问。

中国游戏的前世今生与文化精神

   ——在2023中国游戏产业年会·中国游戏：文化新容器论坛的演讲

一、中国游戏传统

游戏是伴随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成长的摇篮，游戏中获得的至高体验，让一个人、一种文化刻骨铭心。

 最早的游戏杳不可追。著名画家毕加索在参观法国南部的距今1.7万年前的拉斯科岩画曾说：“自拉莫斯以来，我们毫无创新”。透视、动态、印象主义、抽象主义、点彩主义，在这里都有体现。而作为艺术之祖的游戏，会更为久远。德国考古学家对50万年前（比智人早20万年）古人类不仅用赭石这种矿物颜料绘制岩画，而且很肯定地说，是过去仪式活动的物质遗存，主要用途是“身体和面部彩绘”。这更让浮想联翩：这或许也是用于游戏吧。游戏是哺乳类动物的行为，历史比人类要长。

 我们现在能切身体会的是，华夏大地上先民的游戏，距今千万年，却恍如昨日，因为我们是在同一个游戏中长大。“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是文学史上可以查到的最早的中国诗歌，其实也是对游戏场景描述。这首民歌一字不差地保留在苏州一带的吴中民歌中，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我们在当地的非遗传习中心、在这里每年举办乡事活动的小河岸边，听到这首民歌，总是在对这个游戏进行“内模仿”——这种穿越的本身，就具有游戏感。在甲骨文和金鼎铭文中可以窥见殷商时期的田猎和歌舞游戏，有的可能是蹴鞠、角斗游戏，这也是如今我们仍在做的游戏，乐此不疲。我小时候玩的一个游戏叫《工兵捉贼》，为什么是这个名字没想过，因为大家都这么叫。长大后突然想到，或许应该叫《官兵捉贼》，这应该是旧时代甚至是古代有叫法。这种追逐游戏的名称起源很早，肯定也有比这更古老的叫法。

一部游戏史就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成长史，从汉石画像，到后世游戏的传承、演绎，打闹嬉笑，回荡在历史长廊，也回荡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游戏的种类不断丰富、领域不断拓展，从孩童到成人、从智能与体能，作用于人的心智和身体。中国游戏重视人的全面发展，是古代版的“德、智、体、美”训练科目。我们还是坚持认为劳动创造了人、创造了艺术与技术，而人通过游戏开启了这样的劳动科目，在劳动与游戏的互动中不断提升。

千百年来，游戏表现出强大的文化张力：

 ——穿行于朝野之间。司马迁笔下的先秦时期滑稽之士，比如淳子髡、优盂、优旃等人，都是擅长谜语这种智力游戏，时代称为‘智囊’。”他们地位低贱，却赢得皇帝亲睐，受到百姓喜爱。有的人活着时就被抹上神秘色彩，死后更被附会上许多闻趣事，他们不仅是语言魔术师，而且是智慧之星。

 ——穿行于雅俗之间。比如曹操，被称为中国字谜鼻祖。在几场猜谜中输给了才子杨修，但他的望梅止渴令人叹为观止。作为政坛王者和文坛“群主”，曹操对猜谜的贡献，是他打破了文人与“优人”、文学语言与民间语言的壁垒，大俗大雅。《世说新语》是当时文人雅士的言行汇编，《捷悟篇》、《言语篇》，都有语言游戏或机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用了《谐隐》专篇来论述语言游戏，虽是有褒有贬，但并非不屑一顾。包括字谜在内的游戏，源自民间，活跃于民间，文人站在自家窗口眺望，眼光里交织着复杂的内容，有时难免偏见，但还是从民间吸取了养料，强壮了自己，民间也因文人的介入而获得新的发展。

 ——穿行于传统与流行之间。比如宋《武林旧事·灯品》载:“又有以绢灯剪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这种游戏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常常使得整个社会靡然向风，人们终日缱绻。

这样的穿行，使得游戏成为中国文化中接地气、有活力、有弹性的组成部分，极大地拓展了文化空间和精神世界，而且让游戏中长大的人和文化永葆赤子般的纯真与快乐。

游戏也是思想文化的摇篮。中国游戏思想的奠基是在先秦时期。当然，事实上要更久远。传说中的中华始祖后稷，《史记·周本纪》载，“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长大“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他的选择，影响到后来千百年来中国人的农业选择，还有游戏选择。

小时玩游戏，长大后还思考游戏，甚至做着“成人版”游戏，后稷是这么做反做的，先秦诸子也是这么做的。《孔子世家》载，童年孔子，“常陈俎豆，设礼容”。长大后主张“游于艺”，教学课程包括“六艺”。再就是墨子，从竹马之戏中悟出了“大国之攻小国，臂犹童子之为马”的道理。庄子在《天下》提出“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在他看来，语言与所指称的事物永远有着距离，嬉辞戏语反而更能表达“真意”。从庄子原理出发，谜语有助于人们刺破语言的日常外壳，通过想象力，领略到语言乃至于生活中更多的诗意。

 现在，我们看到游戏与游戏精神的归来。

 ——游戏挟数字技术归来。数字技术作为一种新的信息记录、储存、传播符号体系，是技术创新，也是文化创新，与游戏有着天然的亲缘性。数字技术提供的渲染、沉浸效果和参与、互动功能，开创了游戏的崭新格局。

——游戏挟中国故事归来。数字游戏兴起之际，正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回归、文化自信深植人心，数字游戏将动漫与电竞争结合，以中国故事为IP，为数字游戏的中国化奠定了社会基础和大众基础。

——游戏挟中国游戏精神归来。数字游戏是中国游戏的当代延续和发展。自古以来游戏的优秀传统在数字游戏中的呈现，由自发转自觉。游戏特有的包容精神和大众化特征，使得它将当今中国的各种优秀成份融入其中，包括今天中国人的价值取向和精神气质。

二、中国游戏特征

 如同游戏伴随人的成长，游戏也在伴随文化的发展。今天，游戏的种类、方式发生了变化，最突出的游戏现象是数字游戏。这是一种借助数字技术的全新游戏，而且具有前所未有的流行程度，以至于今天讲到“游戏”时，人们首先会把它理解为数字游戏，数字游戏成了游戏的代名词。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数字游戏继承了以往游戏的传统，一以贯之地体现出以下特征：：

 第一，艺术与技术统一

艺术与技术的源头都可以上溯到游戏。有的学者认为游戏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是音乐、绘画等八种艺术之外的所谓“第九艺术”。实际上，游戏从来就是艺术，既是人类最古老的艺术，也是每个人最早接触的艺术。有意思的是，艺术哲学把游戏视为源头，技术哲学同样把游戏看作技术的发源地。

游戏是艺术与技术（技巧）的操练场。各国游戏普遍选择了艺术的场景，不同程度地融入了艺术内容、艺术形式、艺术氛围、艺术精神。千百年来，中国文人一方面通过诗词歌赋抒情达意，一方面在诗词格律、对对子、用典等技术、技巧上“逞才斗狠”。

数字游戏是艺术与技术的载体。数字游戏把动漫与电竞结合起来，显示出艺术与竞技的双重魅力。

 第二，娱乐与实用统一

 游戏的本质是寓教于乐。哺乳类动物通过游戏在嬉戏打闹中学会生存技能，人类更是在游戏中认识社会，学会本领，学以致用，娱乐始终指向实用。

玩游戏最终是要对应世事万物。伏羲画卦是中华文明肇始，“文王拘而演《易》”，画卦演卦，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前人从游戏起步，试图用“象、数、理”的构架，对应于人的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由此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生产生活的行动指南。

今人在数字游戏“无用之用”中获得智慧与技能的提升。除了游戏自身的这种作用，数字游戏正在跨界，与相关产业融合。文创兴起，将文化创意与相关产业融合，让普通的生产生活过程变得有意义、有意思，有意味，也就是好用、好玩，好美，是游戏思维、游戏方式和游戏精神的体现。正在走来的元宇宙，实际上是游戏的放大版与现实版，将全面作用于经济社会的发展。

 第三，想象与现实统一。

艺术虚构与技术虚拟分别体现了人类通过艺术想象和技术想象反应并作用于现实的期盼。兼具艺术功能与技术功能的游戏，是由艺术世界、技术（技巧）世界、现实世界三者混合构成的“世界”。作为游戏，《列子·汤问》中记载的“木甲艺人”已经表现出这样的取向。从黄帝指南车，到历代玩偶艺人，这样的努力薪火相传。

数字技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想象与现实统一的优势。它与远古时开启的种种游戏一样，在IP设定的主题下，在故事性的场景中，将想象与现实联结在一起。数字技术具有高保真、超写实的能力，特别虚拟现实、增强现实和混合现实技术的逐步成熟，使得人类得心应手地合成艺术、技术与现实。

人选择了怎样的游戏，就选择了成长为怎样的人，现在民间还有“抓周”的习俗。人类游戏既有相同的原型，也有各自的民族特征、地域特征。中国早期游戏表现了中国文化萌芽时期已经具有文化精神，而且成为后来中国游戏精神乃至于中国文化精神的渊薮。这也是今天包括数字游戏在内的各种游戏精神。中国游戏的文化精神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追求和谐

首先是规则平等。游戏的前提是所有参与者平等。《汉书·东方朔传》云:“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然而，“上伟之”。曹操亲自下场猜谜，更是形成了一种新型的与文人关系：文友关系、辩友关系、猜友关系。

其次是过程和谐。在约定的主题和规则下，共同参与，其乐融合。刚看过电视剧，朱元璋死后，朱棣对兄弟大开杀戒，对其中一个感情较好的小有些不舍，剧中就有在他脑海中出现了小时候他与弟弟追逐游戏的场面。

复次是主题和谐。这是最重要的。中国哲学主张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在游戏主题和内容上有着充分表现。中国游戏的和谐精神，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产物，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又是在这样的游戏中获得哺育，这当然也是今天的数字游戏应该继承的传统。

 今天的数字游戏要更加自觉体现和谐精神。和谐是当今中国社会发展的方向，也符合中国传统审美心理。

第二，追求超越

游戏通过想象力实现超越。人类通过游戏融入现实，又通过游戏中的想象超越现实。游戏中的艺术虚构与技术虚拟，实际上都反应了人不断超越自身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游戏是“谜面”，超越才是“谜底”。

 游戏以“竞”为基本方式。一般分为两类，一是体能的竞争，一是智能的角逐。仅在语言类，除了猜谜，还有“回文”、“连诛”“藏头”、“短柱”、“辘轳体”、“璇玑图”、“截句”、“急说酒令”等等，它们以语言的显隐、顺承、颠倒、回旋、错综、反复、近似、顶针及用典等修辞手段，显示运用者的智慧、语言技巧。

 数字游戏已经开拓出新的想象空间和竞争赛道。数字游戏正在向文化和旅游领域跨界，向种种产业和行业融合，实际上是寻求超越的游戏精神在今天这个“文创”时代的体现。

第三，追求乐感

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把情感之乐（快乐）与艺术之乐（音乐）相对应。《荀子·乐论》云:“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孔子强调“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游戏的身心修养作用。柳宗元在《读<毛颖传>后题》中说:“《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也。”。他还指出“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刻板、枯躁的生活，需要游戏来调节。

游戏能带来多巴安。猜谜是文学中的“小儿科”，属于俗文化，但这种游戏创造的智慧和愉悦，又给前人带来多少电光石火般的明亮时光！各类游戏莫不如此。

中国的数字游戏以综合性优势表达“乐感”。艺术与技术融合，传统与时尚融合，增强了游戏吸引力。数字游戏赋能文化产业、旅游业以及其他各个相关行业，更是体现了中国生活美学、生产美学的“乐感”。刚刚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积极培育文娱旅游，数字游戏跨界赋能旅游，肯定会成为文娱旅游的一个新种类。